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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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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择了郊外一处可躲风雪的石洞,檀柔坐在洞口前缘处,借着外头的光,从包裹里拿了个今早从市集买的馒头。经过一路的寒冻,馒头早已硬如磐石,檀柔没法,只好一点点地从皮剥着吃。

    洞口的风呜呜刮着,檀柔听着风声竟起了一丝睡意,但她哪里敢睡,自己冻得双脚发青,如果睡着,这一睡就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外面实在太冷,檀柔想往洞的里处挪一挪,但洞实在太深,里面黑得与夜晚无异。她不怕死不怕病,却最怕黑,幽深的洞本来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檀柔咬着牙频频望着洞里,却不敢往里再走几步。

    “老头我又不是鬼,咳……怕什么,进来罢。”

    檀柔被里面乍然传来的尖细沙哑声音吓得惊恐无以复加,下意识地迅速转头机警地盯着洞内——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渐渐地,檀柔听到里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很沉重。她仔细地竖着耳朵听,直到从黑暗里走出的身影一点点开始清晰,她才看清走出来的东西真的不是鬼,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见他衣衫褴褛,檀柔心想是哪个流浪的乞人身无居所才寄居在洞内罢,自己唐突了人家的地盘,可此时自己也是无处可去,若是他赶她走,自己是不会搭理他的。

    “如今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知规矩了,咳……”

    檀柔默不吱声。

    老者走到她身边,打量了一番,皱着眉问:“是个哑巴?”

    檀柔抬眼看了看他,依旧没说话。

    老者方才在洞内幽暗处观察她已有一个时辰,见她确是个约摸十来岁的孩子才放下警惕。

    他看着檀柔手里剥了一半的馒头道:“吃馒头?铁冻的馒头不好吃,进里面用火烤热罢。” 言罢也不管檀柔理不理会就径直走回洞内敛柴生火。

    檀柔坐如禅定,决定不搭理他。妓坊年过半百还出来寻花访柳的男人不在少数,这样年纪的男人也是最难伺候的。明明那方面的能力已经差不多了,偏偏还要逞能,妓坊里的女人最是瞧不起这段年纪的男人,尽管人前百般媚好,一转眼还不知怎么奚落讥讽。

    感受到洞内发散出来的微弱火光,檀柔确定了那人和自己的距离。

    此时洞内又传出老头的声音:“如今这京城的妓家子都这么清高傲骨了?到底是年轻,将愚蠢当饭吃。”

    檀柔的瞳眸微微一缩,眼里流露出狠意,将手里的馒头狠狠地砸向洞内。

    “多谢,老朽已有二日未进食。”老者接住半个馒头自若地烤火。

    檀柔气愤之余更是惊讶,心想怎么这老头的功夫如此之高,自己随意砸过去的馒头在幽暗中都准确无误地接住,且自己未言明身份他便直接戳到了自己的痛处。

    过了一会:“丫头,馒头烤好了,进来吃罢。”

    檀柔不甘心地往里边瞥了瞥,犹豫再三,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又禁不住烤馒头蒸腾而出的香气诱惑,最终把口水一咽下去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这洞越到里面越矮,走到深处,逼得檀柔不得不弓着身才能继续往前走。在洞的最深处,一小堆温暖的柴火边,老者优哉游哉地吃着香气扑鼻的烤馒头,檀柔一看大怒:“好你个老骗子!”馒头都被他吃了,还叫她进来吃,难道吃狗屁的空气不成?!

    老头哈哈一笑:“道行忒低了,坐下罢,方才我见你的腿脚已经冻肿,若不贴火烤一会只怕腿脚要废了。”

    檀柔瞪着一双大眼,瞥了一眼自己肿胀的腿,还是选择怒气冲冲地一屁股坐下。

    “许久不闻脂粉香,女儿楼里温柔乡,想当初……”老者觑了眼埋首捶腿的檀柔突然噤声,随即慨叹道:“皮相是好皮相,不过可惜了。”

    檀柔听言抬头望了一下他,又低下头去。这老头阴阳怪气的,声音古怪的很,似女非女,似男非男,倒像是戏文里说的老太监。

    老者接下来的话让檀柔彻底震惊:“我与你同病相怜,皆不是正经之人,你是娼妓之女,我也不是个正经男人,上天如此安排倒也合乎情理。”

    没想到真是个太监!檀柔心突突的,又补望了一眼老头,才发现他确实连胡茬都没有。可是太监怎么不在皇宫里头呆着。

    “以后你便唤我师傅罢,以前众人争着唤我师傅,我姑且只应下了两个,如今算上你,我从迟也算儿女双全了,哈……咳……”

    真是个神经兮兮的老头。

    檀柔捏够了腿,想着起来走动一会活动活动筋骨,又嫌洞内空间太狭隘,加上柴火的热气有些气闷,于是打算到洞外走走。

    “这里头还有几个馒头,饿了自己拿。”

    她把包裹往他身上一甩,人就起身往外走了。

    身后是老头低低的咳笑声。

    外头天地一白,雪势渐小,檀柔站在雪中,仿若天地苍茫,唯余她一人遗世独立,她想,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罢,三月,岚水已开始解冻,河畔的两排柳树已经依稀看得出嫩芽。

    雪地不好走,她一步一脚印,好在方才将腿烤得热了,现时活动自如。

    在快要及膝的雪地里走着,松软的雪一踩就变成了厚实的冰。她在雪地里走了个圈,于是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看似走了很远的路程,却不过还是在原地罢了。

    低头走腻了,她才抬起头看看天。

    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行隆重的车马,檀柔数了数,一共十三驾车马,依次排开,远远地看着像是卧在雪地的一条龙。

    这样华丽的车驾她见过,妓坊的顶尖美人来来往往坐的大多是这样的马车,她随母亲过府伺候时便坐过这样的马车。里面铺着雪白的绒毯,檀木做的案几搁置在中央,上头摆着一张古琴,一端凝香炉,隔间是盛放四季蔬果及各类糕点小吃的食间。

    不过是过往的事罢了,怎么今日她分外想念,就连那马车内的一设一物都记得如此清晰,甚至连母亲跪坐在案几前为她梳头的画面都犹如鲜活,历历在目。

    檀柔甩甩头,将头转到别处不再看马车,却在转头间一眼对上了夹杂在柳树间的一株杏树,像被触动了心窝最深处的地方,她的双眸瞬时湿润开来,于是她定定地看着那棵杏树,几番哽咽、静默良久。

    檀柔试着走过去,才发现那杏树长得离奇,根竟是从河壁里长出来的,枝干弯曲向岸上生长,她走到树下,认真地查视了一番杏树长势,原来这杏树竟已经含苞待绽,苞心的粉色都乍然可见,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只怕现时已经傲放枝头了。

    看着生机勃勃的花苞,她眼中的泪也渐渐消退了下去。

    她轻柔地捧住一朵花苞,护在掌心,细致地吹去落在花苞上的残雪,呵气成雾。随后又不知疲倦地一朵一朵为其余花苞吹扫残雪,像是呵护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无奈她个头矮,高处的枝头够不着,只好一窜一跳地轻摇树枝悄悄抖落白雪。

    她正踮脚伸手去够高枝的一处残雪,一只洁白纤长的手却先于她一步落在上头。

    入目的那只手恍若白玉,皮肤细腻,泛着柔软的清光,檀柔惊诧地一转身,谁知无意撞上了身后的人,于是被重重弹到树干上。受了撞击的杏树,枝干都剧烈抖动起来,其时,万千的晶莹从枝头坠落,她只能怔怔地靠在杏树上看着眼前的人。

    素白的纹海棠披风,玉白的狐毛围成一圈披散肩头,无数从枝上飞落的雪好似杏花含露飘坠,那只仍是抬着的手,冷香盈袖,披在他身上的广袍随风轻轻摆动。

    扑簌而来的星星点点,迷得她睁不开眼。

    “你瞧,这样散的比较快,所有的雪都被你抖落了。”少年微笑着说,浑厚浓醇的声音融在了风里。

    檀柔的眼睛不敢看他春风般的笑靥,不自觉地向不远外的马车望去,再回来低头看着少年绸缎做成的绾色靴子时,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悲哀,于是下意识地收脚退了退。

    她低着头,紧紧抿着嘴,眉头锁成一道难以释怀的线。

    此时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少爷,前方的路障已清扫妥当,老爷下令启程。”

    在马车旁焦急张望的青衣少年终于茫茫雪海中捕捉到那抹修长笔直的身影,于是展颜一笑,随后团手呼喊。

    话音刚落,檀柔身旁的少年就开始渐渐走远。过了很久,她才有勇气一点一点抬起头,循着他深深浅浅的脚印望去,只是这茫茫的雪海,哪里还有什么白氅少年、香车华驾。此情此景,她忽然记起自己在服侍香客茶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雪初停的天气,那个喝醉的诗人这样吟道: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原来那一行车马就像一个梦般,已经全然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