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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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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元五年。

    十月过半,园子里的芙蓉淋过一场秋雨,竞相端放起来。荥阳郑府里的太太小姐们挑了个无风不动、且又端着些暖熏熏太阳的日子,在府里的臻宝园操办了一晌桂蟹宴。

    这臻宝园按年头说还是先祖皇帝在时建起来的,已有一百二十来载的光景。园子西面设有藕池,藕池中央便是一处亭阁,亭子北正上方处端的挂着一块南朝风笔的“度然亭”牌匾。“度然”二字正是郑府太公的小字,郑太公亦是这园子建设者。

    “往年江南太湖贡的螃蟹可不若今年的个头,倒是世道太平,连这螃蟹都愈发富态了。”

    说话的是郑老太太郑崔氏,年六十有二,亦是这郑府后院真正的女主人。当朝显赫世族有五姓,乃是:荥阳郑氏、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

    郑崔氏乃清河崔氏世族女,其出身尊贵非凡,年十六便由大行皇帝赐婚于郑府的长房嫡子,与郑府老太爷育有两儿两女,二女远嫁,大儿子没有留下子嗣病故,小儿子郑佺现如今承了郑国公爵位,官居正三品提刑按察使司,是郑府的当家老爷。

    “怎么不见宜卿?”老太太往席间里转视了一番,问道。宜卿是郑行的小字,是老太太的嫡房长孙,郑行平日里行为颇是放浪,不免老太太如此挂心。

    “母亲就知道心疼那小崽子,昨夜被老爷罚了一通,今儿个怕是日上三竿还在褥子里头赖着不肯起罢。”郑大夫人嘴上埋怨儿子不成器,言语间却是向老太太报备昨夜之事,巴巴求着老太太给儿子做主。

    果不然,老太太听了此事接着问道:“罚?因何事罚?”

    在座众人自然晓得平日里老太太待郑行的不同,但又怕得罪了老爷,权之下席间也就无一人开口多嘴。

    大夫人贺氏喜上眉梢,又紧着嘴皮子说:“说是行儿昨日邀了李副使的儿子一同赛马误了学业,老爷回府发了好一通火,让行儿跪了一夜的祠堂,今早五更天才由小厮扶回去的。”

    郑老太太睨了贺氏一眼,儿媳妇往日在自个儿子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如今敢到自己面前说上一嘴,只怕不是跪祠堂那么简单了。家宅里的事贺氏料理有序,却偏偏这个儿子管得一塌糊涂。

    老太太按捺下心中波澜,眼睛瞟向桌子上的小孙女处,仿若未闻对着众人道:“蟹肉性凉,龄丫头打小落了气喘的毛病,你们多看着点,别让她贪嘴。”

    郑龄此时还在专注地扒着蟹腿肉,倏地老太太把话头落到她身上,众人的注视的目光也就随之而至。她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的祖母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慈爱又有些不同于她对另几个孙子孙女,一时之间,郑龄只能怔怔地回望自己的祖母连话都忘了说。

    坐在郑龄旁边的二姨娘周氏替她擦了擦手,温和道:“听见老祖宗的话没?回头让丫鬟给你送些性暖的茶水,一口都不能剩,仔细犯病。”

    郑龄今年九岁,懵懵懂懂多少懂些祖母和母亲的话,似乎是关心自己又似乎掖着些什么别的意思。但想起平日里母亲的教诲,于是笑着乖巧答道:“祖母的话龄儿记下了,母亲莫担心孩儿。”

    贺氏见势便嘱咐侍候的丫头给郑龄倒了一碟姜醋,又道:“让厨房给五小姐蒸几个姜酒螃蟹,这姜性烈恰可冲了螃蟹的寒凉,小孩家又吃不得酒,让汽儿一蒸酒力便散了大半。”

    郑老太太点点头,眯笑着夸道:“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老太太这话是说给几个姨娘听的,至于是哪些人明白的一听就知道,说的便是尚无子嗣的四姨娘林氏和五姨娘秦氏。

    郑崔氏出身贵族,自幼教习得体,但儿子郑佺纳的两个姨娘房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皆是出身市井的小户人家,平素里爱吵爱闹些,计较些个财物最是厉害,好几次闹到老太太清修的佛堂,老太太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到底是不喜欢。且林姨娘和秦姨娘进门也有两三年了,连个子嗣也没有更是落人话柄。

    林姨娘与秦姨娘当着众人的面失了脸面,二人的脸色一下白一下红,却老老实实憋在心里连个不字都不敢吐。

    郑老太太接过婢子剔好蟹肉的碟子,拿起手中的白象牙嵌粉瓷箸夹了一筷子:“原先老爷在江南任职时,那地方富庶,就是出的螃蟹也肥美。”

    大夫人贺氏接道:“那时自在倒也自在,可惜江南夏天太热,比不得在荥阳祖地来得舒坦,老爷又一切从俭,一个夏天下来只不过用了四箱的冰。且荥阳到底是血肉相连的地方,那时父亲母亲皆在荥阳终究是个牵挂。后来大爷没有留下子嗣去了,老爷受命匆匆回来,自那以后每每想来在江南的日子也是多有留恋。”

    郑老太太放下筷子,似有思索,沉吟道:“李姨娘好似是苏杭一带人氏,这么瞅来龄丫头确也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身子也娇弱。”

    郑龄幼时丧母,在二姨娘周氏名下抚养。郑老太太说的李姨娘便是郑龄的生母李氏。

    周姨娘慈爱地摸了摸郑龄的头,笑着回道:“龄儿模样是随她娘多些,但脾气却似老爷。”

    “古来女多肖父,子多肖母,我瞧着五丫头只不过气质像她娘,但眉眼却颇得老太太的真传。”贺氏言语间颇带酸刺地一语点醒众人,众人再这么一看确实是像老太太多些。

    郑老太太也惊奇,仔细打量了郑龄一番,却忌着贺氏方才口中的酸意,心中有了几分清明就不再往下言语。

    郑佺在江南任职时,贺氏生郑行难产,险些丢了性命,头一胎得了个儿子却再也无法生育。郑佺随即纳了当地富家小姐出身的周氏,周氏一口气连生了二子一女,贺氏面上喜悦,心底却妒忌周氏儿女双全又颇得郑佺宠爱,这些年也是处处与周氏争锋相对。

    张妈妈暗自观察了贺氏的脸色,伺候老太太放下筷子,缓声道:“螃蟹性凉,老祖宗仔细身子吃不消。”说着又往郑崔氏的双耳扣环陶杯里斟了姜汁儿红糖茶。

    众人估摸着老太太今日兴浓,几房孙子孙女要拉着老太太去听小曲儿,老太太笑着连连摆手,直道:“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你们年轻人的兴致玩意儿硬拉上我老婆子作甚。”

    一行人正嬉笑间,清风和软语,怡景映佳人,只听一记沉闷的咳嗽声自亭子远处传来,众人抬头循声望去,顷刻之间人群中的嬉笑吵闹之声作惊弓之鸟消散而尽。

    “儿子扰了母亲的雅兴。”来人年过四十,身着青色的云纹水波绸衫,气态沉稳持重,正是郑府老爷郑佺。

    老太太见着儿子脚步匆匆且面色青郁,又瞟了眼一脸心虚的贺氏,心中便有了一二分底,对着旁边的人低头吩咐了几句,几房的人就都识趣地散了。

    郑佺自远处走来便瞧见了贺氏闪烁不定的视线,暗骂一声“慈母多败儿”后冷哼一声便不再理她,恭着声对郑老太太道:“儿子拜过母亲。”

    “瞧你惊散了这一堆妙人儿,有什么事不能留到明日定省的时候说?”

    “儿子不敢瞒母亲,实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他事儿子自当全权做主不敢扰了母亲清净。母亲可知那李副使的次子李闻?”郑佺的口气忧心忡忡。

    “哦?是那成日与行儿同游读书的人儿?虽心性不定,言语轻佻,但底子里并不坏,来府里做客对长辈也是恭恭敬敬并无错处。”

    郑佺低声一叹,无奈道:“母亲慧眼,饶是底子不坏,却也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

    此言一出,郑母大惊,连连趔趄了几步,张妈妈忙上前扶住老太太。

    “这逆子昨日与李闻同去,私瞒了他母亲说是赛马,实是去了酒肆之地,招妓买娼,还闹出了人命。”

    听到人命二字郑母已是脸色煞白,按当朝律例,但凡王子杀人还得与庶民同罪,怎么这般不知轻重轻易惹上这等糊涂事。但念及往日郑行的做派,郑母心疼这个嫡孙自然有她的道理,以郑行的性子万不可能轻取了旁人的性命,只怕这事里面另有文章。

    郑母稳住气息开口道:“如今那尸身在何处?”

    郑佺一愣,没想到母亲如此沉着,不问命案经过个中委细,却直接盘问起那尸身尚在何处。

    他深吸一口气道:“如今已被李府的人抬了去,这人是李家儿子失手打死的,但孽障也逃不了干系,且当众在场的都是些三教九流之徒,只怕现在街头巷尾早已说长道短。”

    老太太按了按张妈妈扶着自己的手,示意她不用扶着了。

    “既不是行儿打死的,便送一笔银子去打点,多花些银子无妨,但有一点不可不防,你怎知这人的死不是行儿所为?几人看见是那李闻行的凶?若非亲眼所见,便只由得他人嘴说。这李家次子亦是嫡出,行得通便找个人顶了罪,行不通只怕到时也是要送出去的。护犊之情深不可测,难保介时那些嘴不反咬一口把脏水泼到行儿身上,这些嘴老爷事后可看牢了?况老爷袭了你父亲的爵位,这些年底下的微辞不是没有,要是这时候被插上一刀,只怕就不是易事了。”言至此处,郑老太太的眸色陡然一暗:“那李副使在你手下也有些年头了罢……”

    郑佺听得母亲一席话,竟觉得后怕无穷,甚至后背都起了隐隐的薄汗。这些年李副使在他手下,官场里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只怕没少被他攥在手里,自然李副使有多少把柄,郑佺也有几寸把握。

    恍惚间,郑佺又听老太太娓娓道来:“再过不久就是春闱之期,行儿天资非凡,迥然不群,这些年是出格了些,倒似你年轻时,将你的性格学了个十足十。可老爷现如今不也是事事得意?若是恩科中第之时遭人中伤,闹到朝廷去……”老太太的语气刹变严厉:“究诸事看来,此事不得轻视,须得小心之上再加小心,否则——后患无尽。”

    郑佺望着一脸深沉的母亲,心中明白大事已定却不忍说出口,颤着声问道:“那依母亲之言……”

    “送行儿上京,越早越好,荥阳是非之地切不可久留,但凡后事,便由府里打点。”郑母隔着青绸握住儿子的手腕,沉声嘱咐:“送他去罢,总归是要走出这府里的,早些晚些都是走。”

    郑佺看见母亲沧桑眼里微湿的泪意,才明白了母亲这一辈子为这个家到底付出了多少,临老了还得叨扰母亲来亲自处理此事。他亦老泪潸然,哽咽道:“儿子不孝,让母亲劳心了。”

    郑母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望着儿子在曲折的行廊独自离开的背影,立在亭子里久久无言。

    “老祖宗回罢,前头染了伤寒身子才大好未久,不禁在风里吹。若是这关头病了,怕是府里要出乱子。”张妈妈劝道。

    郑母拍了拍张妈妈搀扶着自己的手,过了半晌,终是疲倦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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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元五年十二月初十,京都内一派物阜民丰之象,往来车辆惊走游龙,贩卒走士穿行不绝。天子之都,先后三朝帝王皆立都于此,俗语有云:宁作京都鬼,不为一日他乡郎,说的便是当朝人对落居京城的羡慕向往之情。久居京城的文人豪士游侠者更是不计其数,可谓天地精华皆酝酿腾龙于此。

    荥阳郑府一行车马经半月之余终于抵达京城。此番出行计华驾四车、上等西域良马二匹、随行仆役四人分别是:掌事妈妈曹金芝、近身书侍长随琼阳、上房书童岑灵、近侍婢女四桔。临行前郑府的账房拨予掌事曹妈妈一年用需,应付在京城的吃喝应酬足矣,郑老太太与各房太太又私下贴了些体己钱,可谓集全府之力付与一人之身。

    若是搁在旁的公侯之家,对于恩科之事只怕早已淡漠,凭借祖荫照样荣华富贵一生,但郑佺本是郑府次子,若不是上头的大哥无嗣病故,这郑国公的爵位怕是轮不到他。且郑佺自身上进,对待儿女也是要求颇严,要求凡事要做就做出个成绩来,不能半途而废。

    曹妈妈坐于跟在郑行之后的二等马车内,一路仔细盘算着将来的吃穿用度,无暇顾及身旁的四桔丫头嘴里嘀咕着些什么。

    “妈妈,夫人临行前嘱咐到了京城要提点少爷修书回府,此事我方才已经传告岑灵,待会子落下脚我便去打探京城通往荥阳的驿站在何处。”

    曹妈妈望着窗棂点头道:“这打探的事你不必过急,回头让岑灵去,姑娘家初到生地怕是多有不便,你帮着收拾细软即可。”

    四桔撇撇嘴,她哪里是想抢着干活,只不过是初到京城什么都新鲜上头想出去见识见识罢了,小丫头年不过十三,自然对什么都好奇。

    曹妈妈瞧出她的心思,笑着道:“出了府到底是野了。不急于一时,先把主子伺候好,咱娘俩再好好逛逛京城置办些用得着的物什。”说着又自言自语般:“主子这一路下来可耽搁不少学业,来年开春的恩科也不知是个什么情状,且应付着罢,老爷是个明白人,自然也不会怪罪我们一干奴才。”

    四桔年龄跟在曹妈妈身边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曹妈妈是郑老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两个陪嫁近身侍女之一,在郑府地位非可一般,早年在崔府里头也是一行婢子里头颇得主子赏识的人儿。

    曹妈妈阖眼,轻抚着四桔细软的黑发沉沉道:“妈妈乏了,你匍着妈妈能暖和些。”

    年幼的四桔张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愣愣地在曹妈妈的怀里仰望着她年老的面庞。

    “你这丫头呀……有时说你灵巧聪慧,有时却糊涂得没边儿。府中现如今是有老祖宗在底下才一片波澜无奇,你可知那浩繁的沧海,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最是吞噬人于无形。少主子性情顽劣,若非将他磨砺得金石成器,这偌大的家业迟早是要保不住的。唉,点石成兵谈又何容易,没有个两三载绝成不了气候,”

    曹妈妈絮絮叨叨的话,四桔是多少也没听进去,只知道曹妈妈的怀里好软好暖,迷迷糊糊地竟匍在她的身上睡着了。

    马车不比轿子来得稳当舒坦,终究是颠沛得一车人昏昏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