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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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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行此次落脚的地方正是京城西郊外一处僻静的别院,是郑老太太年轻时的陪嫁,平日供郑佺每年上京述职之用,因此宅子就算闲置着也是有专人负责打扫看顾。

    这宅子四周栽了多许枫树,深秋时节枫叶灼灼欲燃枝头,远远看着整座宅子便好似浴火而独立,颇有旷于天地吞吐熊烈气息的派势,因此起了个“烨融斋”的名字。烨字从火,亦指四周枫叶红的透彻入骨,融字则是意指火融万物,告诫子孙气盛者到此需多消融桀骜戾气,而孱虚不足者到此则需褪去软弱,添一分火中霸气。

    安顿好二车行李,曹金芝便从一方绣着金丝蟒的巾帕里拿出事前大太太拟好的礼单。上面列着各部与郑府往来官员的名单与配送的礼品,自然交之密些的要比场面上的来得礼厚些,而官阶品位高些的又比那下面的礼重些。

    待清点好礼单分配好各户点送时辰已是戌时,房内只见微弱的天光,曹金芝点起烛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正欲起身便瞧见门外有个弓着身的身影。

    “曹妈妈,汤水已备好,管事让小的来问一声您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曹金芝抬起眼,看着门外问候的是个年纪约摸七、八岁的男童,且言语里透着几分奶声奶气,又一副怯头怯脑的样子,当即哈哈笑了一声。

    男童惊奇又害怕地抬头快速望了一眼曹金芝,更是浑身战栗不敢言语。

    曹金芝知晓与这孩子继续周旋下去只会愈加惊着他,于是挥了挥手且让他退下:“好孩子,去罢。”

    “妈妈今日怎的见着个屁股都擦不干净的小娃娃如此开心?”四桔端着一碗枣汁儿阿胶汤跨过门槛走进来。

    曹金芝睨了她一眼,见她喜笑无形没个姑娘家的羞耻,嗔道:“若是在荥阳府里头哪个丫头小厮还与我战战兢兢说话,都只道我老婆子是个软柿子最好相与,处处没个长辈的风仪,难得今日见到个懂礼貌知礼数的好孩子,我也做了一回正经长辈,就不兴我笑一回?”

    四桔笑了笑,往日在府里头,众人都知道曹妈妈虽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却一点也不端架子,且宅心仁厚,八面玲珑,底下的小丫头最是喜欢与她相处,交往多了难免逾越了礼数,于是听她此番抱怨四桔便知是曹妈妈在说笑。要说曹妈妈是软柿子,只怕是入了笑面虎的口中还不知其害呢。

    “妈妈劳累了一下午,这是主子吩咐厨房为妈妈炖的蜜枣阿胶,用的是去年林知事府里送来的番毛驴皮阿胶。”

    曹金芝默点了头,问道:“少爷主子可吃过饭了?备好的书可分案头、书柜、寝房一一搁置妥善?”

    四桔道:“少爷今晚还未用膳,说是等饿了再吃,我已经命厨房将饭菜撤下用小火煨着,要用的书也已经清点搁置完备,不过——妈妈,咱们什么时候才去街上逛逛?嘿嘿。”

    曹金芝喝着阿胶汤的身子一顿,嗔怪地睨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四桔,又用勺子拨了拨碗里的胶汁儿:“刚想夸你,这话都到嘴边又被我咽下去了。”

    “妈妈金牙玉言,既许了我便不得改口,我听巧姐姐说京城……”

    曹妈妈冲着一脸激动欣喜的四桔打断道:“京城顶天不过是一座城罢了,何来当真,你听的是一个样子,过起来又是一个样子,四桔,你若再犯偏信的错儿就自个领罚去。”言语间,又似乎被什么触怒,端的生出无限的恨:“妈妈教你这些年不是用来养出一个连话都听不明白的阿猫阿狗。”

    “……是。”

    “你可知妈妈生平最忌的是什么?”

    四桔低着头抿着嘴,鼻子酸酸的,静默恭听。

    “你这有耳朵的该惜福,怎么活得还不如个聋子?耳朵听进来的话得过一遍心,若非亲身经历亲身知觉,最忌讳的便是听信他人,古往今来多少人在这上面栽过大跟头,三人成虎凭的便是一张嘴。言语舆论猛于虎,那你说说你心中所想的京城是什么个样子。”

    曹妈妈皱眉叹了一声,不过是多说了她几句,这孩子便哭哭啼啼,真是平日里自己惯得厉害了。可年纪大了,这心也跟着软了,瞧着四桔好不委屈的小模样,曹妈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用自己的手掌细细替四桔抹去面颊凉透的眼泪。

    “这孩子……”

    话还未说完,四桔便含泪咬着牙开口:“我不过是爱做梦罢了,妈妈何苦将我比作猫狗,我是个下贱婢子,自然一心也只会扑在伺候主子上。”

    听言,曹金芝只是静默地端视四桔。

    “你这性子将来迟早要出事……”她叹息道。

    四桔紧紧抿着嘴,默然不言。

    “罢了,你下去歇息吧,明日一早我便领你上街走走。”

    四桔忙止住泪,破涕为笑道:“好妈妈,我就知道你最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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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一夜功夫,整座北京城摇身一变就裹上了一层素色白衣,漫天的雪海飘飘纷飞,这是今年京城的头一场大雪。四更天时烨融斋的灯火陆续点上,晕黄的灯光便似暖香春花一朵一朵寂静开放在倾城的雪白里。

    扫雪烹茶,素手点灯,火房里小厮白净的脸在蒸腾的水汽里逐渐荡开来。

    “琼阳,少爷起身了,唤你过去呢。”岑灵一面低头扫打着肩上的落雪一面跨过门槛走进火房。

    岑灵不着意间,一抬头便望见了幽幽灯火下琼阳那雪团似的面颊,素白的脸颊还透着些新鲜的绯红,而那张唇亦若芳菲桃花,粉嫩里似乎还带着些水泽的氤氲。岑灵甩了甩头,暗骂自己怎么被痴了进去,又怪琼阳是男儿身却生得这般秀气,真真的要男女莫辨了。

    琼阳微微抬头,将一半的脸落在阴暗里,回头笑着道:“茶煮得正好,这就给少爷送去。”

    琼阳拎起一壶灌好雪水煮的太平针淮,又看了看桌上的另一把紫砂壶,对岑灵道:“余下的就便宜你了。”

    岑灵嗤了一声苦笑道:“哪里是便宜我,若是真心便宜我又何必拿曹妈妈惯用的鹦哥嘴儿茶壶,得勒,我这就帮你给曹妈妈送去。”

    琼阳笑而不语,转身便出了门。

    饶是走在屋檐底下,一路上的风雪仍不断抽打在琼阳靛色的夹貂子毛长袍上,深一刀浅一刀,待到了郑行住的瑞玉阁时,肩上、头上已然是白雪层叠。

    琼阳隔着门弓身轻道:“少爷。”

    “进来罢。”里面传来郑行沉闷的清晨嗓音。

    琼阳用被冻得青紫的手推开厚重的胡杨木门,只开了一个刀锋般大的缝隙,迎面扑来的便是屋内热烘烘的暖气儿,暖气儿里还夹杂着清冽的炭香。琼阳闭目细嗅,这炭味里还浮出了一丝淡淡的梨花香气,原来是用的是梨木烧制成的上好梨炭。

    炭火在铜盆里噼啪作响,琼阳进门一看,原是郑行刚净过手,拿手在炭盆上炙烤,修长雪白的手悠悠在炭火上翻转,自手间掉落的水珠溅在滚热的木炭上一转眼便烟消云散。

    琼阳将暖屉子打开,取出其中的莺戏梅头茶壶,犹自倒了一杯茶水递于郑行。

    茶水未近身,郑行远远地便对琼阳缓缓道:“你何苦自苦,这取树顶白雪极费功夫,要等雪化再煮开取蒸馏之水来煮茶又是一番功夫,天寒地冻,只怕是双手已无知觉了罢?”

    琼阳摇头笑笑,道:“原该的,旁人怎么看少爷是旁人的事,奴才只知这一般的俗物入不了少爷的眼。”

    郑行略微抬眼瞥了瞥言语自若的琼阳,使足力道一脚将立在脚边的炭盆架子剔到了琼阳面前:“换你烤烤手。”

    琼阳赞道:“少爷好功夫,五斤重的炭盆踢了二米远竟未倒。”

    郑行扬起眉尾,大步走到琼阳面前接过他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

    “好茶,神清气爽。”又转头望着细致烤手的琼阳,若有所思道:“你也是个颇有心思的,只是若冻坏了你这双手,吃亏的还是少爷我,这亏本买卖你何时见少爷我做过?好好留着你的手,少爷我多有用处。”

    琼阳知他是心疼自己,转而佯装慨叹:“到底是老祖宗的好孙儿,这性子可真是不吃一点亏。”

    郑行眉头一皱:“那你便错了,老祖宗教的是吃的亏多才有本事再也不吃亏。”

    琼阳笑了笑不置可否。

    “昨夜四桔说要去城里逛逛,奴才原想着跟着一道去,但奴才听着是曹妈妈的主意,奴才又不好开口,就想着告知主子一声跟主子讨个假。”

    “怎么,你也跟那丫头似的蠢蠢欲动了?我又不是个小气的主子,你想去便去,再说我何时限过你自由,今日我由岑灵伺候便可。”郑行取笑道。

    琼阳不作言语,只默默受了郑行的准许。

    雪愈来愈急,鹅毛似的雪铺天盖地的,把日光也遮得没了往日的生机。

    用过早饭,琼阳替郑行收拾好今日要读的书卷,备好了纸墨,铺上了毛毡,又吩咐岑灵若是郑行要习字切勿将案台的枕木捂热了再用,免得郑行将手搁在上面练字时又嚷嚷冻手腕。

    琼阳这厢方理好诸事,四桔便过来叫他:“琼哥哥你好了么?接我们的马车来了。”

    琼阳露出笑容:“已经妥当,我们走罢。”又问:“曹妈妈可有说今日要置办些什么物什?我有别的地方要去,只怕不要耽误曹妈妈时辰的好。”

    四桔想了想,道:“妈妈没说,不过我瞧着府里该有的都有了,只是……”

    “只是什么?”琼阳问。

    “只是……罢了,你去了便知,妈妈往日疼你不比我差几分。”

    见四桔一脸欲言又止,琼阳好笑道:“我怎么闻着有股子酸味,你是曹妈妈的心肝肉,哪个不知道她把你当正经孙女儿,小丫头心里有什么话膈应着,倒编排起我了。”

    四桔见琼阳识破了自己的胡搅蛮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琼哥哥,今儿你一同去我心里头才有底,昨儿个妈妈训我的脸色……”四桔想了想,愣是没想出个词来形容:“唉呀,你们都只道妈妈宅心仁厚却不知妈妈在我面前却不是这样,我有苦难说。妈妈说带我上街,我昨夜回去想了想怕不是这么简单,总之今儿你得多担待我,回头我再谢你。”

    琼阳摸了摸她的发顶,安抚道:“自然,你既叫我一声哥哥,我便要担得起这两个字。”

    四桔怔怔地仰望着琼阳,只觉得此刻他的面庞好似是春光作的,泛着和煦的光泽,晕着剔透的晶莹,那束柔静的光似是有魔力般,教她无法思考,只能细声呆然地回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