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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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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南门。

    琼阳一行自府里出来已过了巳时,日头渐高,但寒意却未退减半分。

    曹妈妈靠着马车内的沉香木软榻闭目养息,四桔则是依偎在她身侧时不时撩开帘子往外头瞅瞅,对什么都很新奇,就连路边卖的葫芦瓢都不是往日的葫芦瓢似的,好像变作了什么新鲜出奇的古怪玩意儿。

    曹妈妈知她小孩子心性,自己又心疼她也就不责备她的皮猴样坐立不安。

    “琼阳哥哥,待会你要去置办什么?我陪你去好不好?”

    琼阳缓缓地睁开原本闭着的眼睛,捕捉到四桔眼中的一缕狡黠,即刻便知道小丫头是想逃出曹妈妈眼皮子底下自个悠哉去,于是淡笑答道:“好,我去买些少爷书房里的用物,正好缺了一个拿东西的帮手。”

    曹妈妈听二人一言一语岂不知其中玄机,抬抬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不说话,由着他们唱双簧。

    过了好一阵才听曹妈妈闭着目沉声道:“腊月天寒,四桔去采办好府里的炭再同琼阳一道去。”

    四桔对着琼阳努了努嘴,满是不乐意,心想:府里哪里缺得了炭,不过是妈妈故意编排的借口不让我去玩罢了。再说主子用的炭都是由专人采办上好的香木、果木,街上那些杂木烧制的哪里比得了。

    琼阳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碍事,我等你买完了再去书斋。”

    因听到要买炭,车夫事先晓得他们一行刚到对京城街道不甚熟悉便拿了主意将他们载到南城门边上,昨夜下了场大雪,那里定有卖炭阿翁拉着一牛车的新炭出来,价钱品质也是极公道的。

    果不其然,还未到城门边上,趴在窗口看的四桔便喊了起来:“妈妈,快看,那里有个卖炭的阿翁。”

    她用拳头揉了揉眼睛,睁大双眼,大声呼道:“阿翁身边的姑娘真俊俏,就是比大太太本家的亭岚侄小姐也差不了几分。”

    话未说完,她便迎头挨了曹妈妈的一记敲,“谁给你的胆敢背后私议主子的事?这碎嘴的毛病不改你就永远都成不了气候。”

    四桔讪讪地讨好一笑,“自然是向妈妈借的胆儿,妈妈平日里不也总说亭岚小姐模样标致、心思聪慧,将来必定非凡了得?”

    曹妈妈嗔了她一眼,微微撩起帘子往外头瞥了一道,若有所思地放下帘沿儿,嘱咐车夫停下。

    “车停了?妈妈要我下去买炭?”四桔问。

    曹妈妈按住她作势欲起的身体,眼波流转,沉吟道:“好好坐着看,等你看明白了我再让你下去。”

    四桔面露古怪,看看曹妈妈淡然的脸色,不由自主钻头往外看。

    那卖炭的一老一少似是爷孙,老人家约摸六十来岁,形容槁瘦,肤色乌黑,想来是吃了不少苦的。少女也是纤瘦得紧,面容虽清丽,但到底没有得到滋养,脸色亦是苍苍白白。二人驱着老牛在冰天雪地里卖炭,看样子是刚从城外进来。

    老牛拉了一路的车,已经饿得低声粗喘,站着的四肢也已经颤颤发抖,牛都如此就更不必提人了。

    远处一行气势汹汹的人,策马直奔着卖炭的祖孙而去。那些人一个个俱是盛气凌人,到了祖孙面前也不下马,只是坐在马背上居高视人,大声呵斥道:“卖炭老儿,我等奉上令出宫采办,你这一车的炭我们收下了。”

    老翁眸色渐暗,却不与那些人争吵。

    四桔微微诧异,若是一般的老农,只怕早已呼天抢地。辛辛苦苦劈来烧好的一车炭,少说三四百斤,天气又这么冷,祖孙俩定是费了极大的功夫。如果就这么被官家抢了去,倒不如直接剜他们的肉饮他们的血好。自己年纪虽小,但也知近些年太平盛世,官家戾气也渐长,强取豪夺的事更是屡屡耳闻,只不过她平日在郑府里面当内值与外面接触不多,今日亲眼所见的确是心寒透顶。

    她抬眼望向凝神养息的曹金芝,到现在才恍然明白曹金芝这哪里是要她去买炭,不过是借买炭之名让她见识见识这京城里丑陋肮脏的东西罢了。原本她满心欢喜地来到京城,曹金芝这一盆冰水兜头下来倒让她彻彻底底醒悟过来。

    四桔心里生出恨意,见着那些身着黄裳的官家走狗横眉怒眼,心中愤懑之气无处可泄,但曹金芝没让她下车她便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她转而向琼阳发出求救的眼神。

    琼阳抬手将帘子拉出一个缝隙往车窗外看去,爷孙与马上的一行人仍在对峙。他皱了皱眉,默无言语,眼神里似有嫌恶,但毕竟年长四桔几岁不像她那般喜恶分明全都在脸上一览无遗。

    琼阳无奈地温声道:“不过一句话的事,还请妈妈开口还了那些人的嘴罢。”

    四桔不吭声,只眼巴巴地望着曹妈妈。

    曹妈妈沉沉哼声道:“这世上苦命的人多得是,救得了一救不了二,我今日救得了那二人,往后他们再到城里来卖炭亦是同样的下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不过是早晚罢了。”

    “妈妈,既是早晚的事,你看那阿翁年老体弱又能活得了多久呢?这晚一些便多让他多享一会子天伦之乐。有言道助人为乐,妈妈常说做人蝇营狗苟不过是图个开心,我现在便是图开心,图痛快。”四桔不甘心道。

    曹妈妈垂手拢了拢盖在膝上的薄毯,低叹道:“傻孩子,穷苦人家入了贫贱之道百事都是哀,多活几日有时便是多痛苦几分,你这样强求也不过是徒添了人家的苦痛。”

    四桔不依不饶辩道:“我自幼没爹没娘,幸而有妈妈疼着护着,为奴为婢是本分从不觉苦,若是那姑娘没了阿爷就好比我没了妈妈,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身边连个疼我护我的人都没有,自个哭自个笑,痛了也没处撒欢。有亲人在……总是个牵挂。”

    四桔说这番话时亦是在自伤身世,平日里见她嘻嘻哈哈,不成想心思如此敏感,曹妈妈心头一震。她当初看中这孩子岂不是可怜这孩子的身世与自己当初颇为相同,自幼无父无母,且性子冷热分明,不像宅子里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成天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曹金芝慨声一叹,隐忍着心底的触动,缓声道:“老祖宗素来向佛,慈悲心肠,佛语有云:行一善消一业,今日之事我算是替老祖宗积善行德,没有下回。”

    四桔喜极而泣,连连点头。

    琼阳在一旁仍旧默默无言,只是安静地揉着四桔的头发。思绪仿佛飘到了遥远的以前,那些父母仍健在的日子。

    那一日,他自门外匆匆踏进,鹿皮制成的靴子疾风作响,他迫不及待地要和母亲分享初次狩猎的喜悦,那时母亲刚生育完不久妹妹,静静地躺在铺着海棠金绣的软榻上,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妹妹躺在她洁白丰腴的臂弯里睡得安详。母亲缓缓地醒转媚眼,长睫像蝴蝶寂静绽开翅膀,眼里满是星光样子的慈爱,他原本躁动乱跳的心因为母亲柔和的眼神而瞬间安宁下来。

    曹妈妈由车夫搀着下了马车,四桔旋即为她披上乌木红狐毛大氅。

    “去取几锭银子来。”曹金芝吩咐道。

    四桔转身从马车里拿过搁在匣子里的钱袋就匆匆跳下来,可一回头,曹妈妈居然已经走远了。

    曹金芝在风中踽踽独行,只因一双老眼看得不真切,竟把眼前那人看做自己的故人,一时只顾着往前走,忘了雪地路艰易打滑。

    “妈妈。”四桔在后面叫唤,谁知曹金芝愈走俞急,完全没听见似的。无奈之下,四桔只好小心翼翼地小跑跟上。

    待得四桔追上曹金芝时才发现她此时已经呆若木鸡,只是怔忡地望着面前的老翁,双眼笼着道不明的阴翳。

    只听曹金芝几近失音惊道:“竟真是你!”

    声音近乎颤抖,众人皆是一愣。

    那老翁见到曹金芝,粗粗打量了她一番,旋即笑了笑:“这位夫人,怕是错将我当成了故人罢,老朽与孙女进城卖炭只为求口饭吃,伤不得和气,这炭不要也罢。”

    四桔瞠目结舌,原本自己一番好意请曹妈妈下车替他们解围,谁知他们爷孙竟如此大方,好好的一车新炭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及此,四桔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番眼前的祖孙二人。

    四桔的目光来回在老翁与曹金芝的脸上转动,那老翁一派清明自若,做得跟真不认识曹妈妈似的,若不是她自小就跟着曹妈妈,知道曹妈妈识人认事的本领从来都是过目不忘,差点就轻易信了这老翁的谎言。

    曹金芝阴沉着脸道:“你这没有子孙荫的人哪里来的孙女儿?”曹金芝转头眯眼细细打量起跟在他身边的少女,这一细看才真真觉得是骨骼清奇非凡,眼角眉梢无透露着三分媚意,可这中正的鼻子配上饱满圆润的天庭又觉碧玉端庄,一张小脸将亦庄亦媚协调得天衣无缝。

    曹金芝望着眼前的少女幽幽地对老翁说:“我虽平素眼花,但用来看你的断眉、你耳上的红斑却尚算清晰。从迟、如今你竟落魄到连认也不敢认了?”

    听她“从迟”二字掷出,老翁面色陡然一变,不再反驳。

    “金芝姑娘的嘴还如当初般厉害,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往事也该罢休了,若是还念当年我为你寻双亲的情分,今日就当没见过我。”从迟太监自宫中出逃以来已有五年,与曹金芝更是三十余年的旧相识,曹金芝为人品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现在这般恳求实在是不想多年的隐姓埋名功亏一篑。

    曹金芝被掐中软肋,闷哼了一声,回头对着仍高高坐在马背上的一行官使冷声喝道:“好大胆的奴才,私征官需,哪门府底下办事的?光天化日还要强抢老弱病残不成?”

    带头的官使皱了皱眉,凝视着面前这位气度高雅、言语又泼辣狠劲十足的老妇人,老妇人一语就道破这是私纳官需,再看看她身边跟着的小侍女,于是猜想这老妇人应该是哪位官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身上的披风大氅颜色虽素,但巧在绣工,就连披风帽沿的狐毛也是颇为罕见的成色,若是一不小心得罪了她背后的势力,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官使思忖再三终究赔上笑脸道:“这位太太言重了,我等小卒不过是奉了上面的命令才出来征纳,十二腊月的,谁家没点难处,官府亦有官府的难处,不成想叨扰了太太买炭,只求太太高抬贵手,别让小的们扰了您的兴致。”

    曹金芝瞥了眼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心中暗暗讥笑,面上却还是严厉地蹙着眉。

    四桔最见不得捧高踩低的人,一面扶着曹金芝的手一面啐骂:“狗东西,还不快滚,要是我们老祖宗收拾你,指不定有你好受。”

    官使被一个黄毛丫头羞辱,却因计较各种厉害只能憋着,一张脸僵得都快不成形了,最后把气一撒,转过身就对后头的人劈头盖脸下来:“听见没,狗东西,你们还不速速撤了马别教太太心烦。”言罢马鞭一甩就带着一行人愤懑而去。

    随着马蹄声的远去,从迟太监拉过身边纤瘦的少女,对她嘱咐道:“这是你曹姑姑,与我乃是兄妹之谊,你且给她磕个头。”